于大年的手滑过欣珠的脖子，停留在她的肩膀上。她的皮肤很细腻，跟自己有些粗糙的手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自从妻子故去，他这个孤独寂寞寡汉已经有五年没接触过女人的身子，如今做起来有些生疏，也不知道欣珠是不是满意。
这会儿她睡着了，于大年不太敢再进一步。看着就好了，这么看着，也很幸福。
于大年抬手把灯光调暗，小心翼翼挪开身子下床去倒水喝。等他回来，看到欣珠醒了，她在卫生间仔细卸妆，又抹了随身带着的护肤品在脸上。看到他回来，欣珠抿抿嘴。
奇怪，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她还是那么好看。
        
“给你倒了水，”于大年把水杯递给欣珠，看到她考究的真丝睡衣，把心底又扬起的欲望压下去，接着说：“我会跟孩子们谈。”
欣珠嘴唇上擦了油，她小心地张着嘴喝水，随即坐下看他：“行不行啊？要是有压力就别说了。”
于大年神情微怔，她当年也说过这样的话。
“要是有压力就别说了，估计不行吧。”
像是隔着流淌了三十几年的河流，他看到对岸二十岁的她梳着两条辫子，头发里前一天晚上用玫瑰花捂过，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欣珠微微歪着头，刚被他亲吻过的脸上有一抹潮红。

她问出这句话，然后把手帕细细叠好塞进口袋，用这个动作掩饰心中的慌乱。
于大年打着包票安抚她：“肯定没问题，我爸妈都说喜欢你。”
于大年的爸爸在水泥厂当厂长，妈妈是会计，他在家属院趾高气扬地长大，没遭过什么难处。欣珠就不一样了，她爸爸在外面跟着工程队做瓦工，不挣什么钱。她妈妈沾亲戚的光在水泥厂当临时工，管熟料输送，常年站在入库口，顶着传送带上200度的熟料高温作业。中秋节时欣珠妈妈想调动工作，就带着一瓶酒和两瓶罐头到于大年家走动。欣珠跟在她身边，接过于大年妈妈递手里的苹果后先是道谢，然后又轻轻放回到水果盘里。
等她一走，于大年妈妈就夸她懂礼貌知礼数。
“她妈是个粗糙的，把孩子教育得挺好。”她这么夸赞。
于大年的心里美滋滋的，那时候他已经在跟欣珠偷偷谈恋爱，常常趁技校放假去欣珠家看她。
可没想到的是，他和欣珠的事被父母当场否决。
“你以后是要接班的，”于大年妈妈在家里跳脚：“有的是小姑娘给你挑。”
“我就要她。”于大年梗着脖子。
“她有什么好的？女人不都一个样？”于大年的爸爸闷头抽烟，冷不丁反驳一句。

于大年想了想，认真说：“我跟她在一起，心里自在。”
在家长眼里这可不算什么好理由。
于大年妈妈偷偷找了欣珠妈妈，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欣珠主动跟于大年断了来往。于大年去找欣珠问，欣珠说你如果有能耐就撇下你爸妈咱俩出去单过，没有能耐就老老实实回去做你的乖儿子。
于大年有什么能耐，学还没上完，如果真跟父母断绝关系他就得挨饿。他只好跟欣珠断了。
这一断，就是三十六年。
于大年按部就班地被安排进水泥厂工作，欣珠南下学医。再见面时，于大年是水泥厂内退的书记，丧偶五年。欣珠是社区医院被返聘的小儿科医生，已离异十年。
于大年感觉自己麻木的心脏重新跳起来，他重拾起年少时的心情，在跟欣珠接触时确认自己仍然是喜欢她的。如今已经没有父母可以阻止他，他终于可以放肆地爱一回。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没了父母，他的儿女一样能阻止他。
儿子担心的是房子问题。
“你们要结婚？”他儿子坐在沙发上一边不停地回微信一边跟于大年说话：“《都挺好》看了没？这年头的女人都是图钱图房子，你别被骗了。”
于大年心里一阵气闷：“我和你欣珠姨从小就认识，一个大院长大的，知根知底。”

        
于大年的儿子本来想吓唬一下老爸，用怕被骗来遮掩自己不想被人分走父亲资产的私心。没想到如今知根知底，这个说法不好用了。
他瞥一眼自己妹妹，想让妹妹说几句话。
于大年的女儿正在喂孩子吃奶，小孩子吃着奶还想玩玩具，随便啄几口就跑。他女儿整理好衣服转过身来，神情有些难过。
“爸，”她说：“我妈才走几年啊。”说完看一眼靠墙边桌上摆放的遗像：“我们知道你自己一个人是有点寂寞，要不然你跟着我去过吧。这房子腾出来你也好收租，有个零花钱。”
“我不要零花钱，”这怎么就扯到零花钱上了，于大年不太高兴：“我有退休金。”
“就您那点退休金，”于大年儿子收起手机看他，虽然不敢嘲讽，但听起来也全无尊重：“也就够平时吃药。”
想了想可能怕这么说冒犯到于大年，又换了个说法：“你这样，卖了房子跟着我住，正好也发挥余热帮我接送孩子上下学。”
于大年听不下去了：“我没想腾房子收租或者给你们接送孩子，就是想再婚，问问你们的意见。”

被他俩一起绕开的话题避无可避，两个人对视一眼，没接腔。
成年人不需要掩饰，不接腔就是不同意。
欣珠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她今天出来得急，白大褂还没有换下，口罩在衣袋里塞着，露出个系带晃呀晃的。但她身上除了有隐隐约约的消毒水味道，还有一种清新的肥皂香气。
于大年闻到这个味道，看到她安静恬淡的面容，整个人舒心不少。
“孩子们有自己的考虑，”欣珠说：“也不能全怪他们。”
“那你——”于大年看着她，眼里露出乞色。他想到自己这一辈子都过的什么日子啊，年轻时候受父母管束，连婚姻都不能自主。中年时老婆泼辣，他管教孩子都会被训斥。到了老年遇到初恋，好不容易有可能遂了心愿，却被儿女阻拦。
“我儿子们说见见你。”欣珠说：“老大一家在广州工作，老二在咱们市里，你要是有空，老大说过几天回来一起吃顿饭。”
于大年有些欣慰又有些酸涩。
年轻时候就是这样，欣珠的妈妈也尊重她的意见。于大年工作后听厂里的人说，当年他妈去找欣珠妈聊天，说只要欣珠离开于大年，就同意欣珠妈调工作的事。欣珠妈说工作可以不调，用孩子的婚事交换不妥当。

他知道这事儿后羞愧了很久，自己父母看起来也是有些头脸的，却私底下想用权利交易儿子的婚事。倒是欣珠家里人，做事坦坦荡荡无可指摘。
“吃！”想到这里于大年决定硬起来：“我也喊上我儿子女儿，这一次我也不打算听他们什么意见。”
定的五星级饭店，于大年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新染了头发，看起来很精神。
欣珠的两个儿子已经到了，跟于大年聊了几句，双方渐渐热络起来。欣珠也很开心，只是眼睛时不时看着门。
于大年有些尴尬，躲出去给儿子女儿打电话。
又等了好一会儿，菜都凉了，他儿子女儿才来。
        
于大年心里憋火，但又不好发作。他看到儿子头也不抬地坐下，女儿则简单问了他一声就坐下摆弄手机，恨不得把桌子掀翻。
欣珠儿子们见这场面会意，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于大年清清嗓子说：“今天是咱们两家第一次正式见面，我和你们阿姨过几天会去领证，一切从简，这算是提前庆祝了。”
他儿子女儿瞪大眼抬起头，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欣珠的两个儿子也有些意外，但他们看了自己母亲一眼没有动作。但是于大年儿子突然问：“领证？搭伙过日子不行？”

“不行，”于大年虽然仍在笑着，却看起来很严肃：“不瞒你们，我和你阿姨三十多年前就该结婚的。如今我们老来伴，也是好事。”
于大年儿子僵着脸，身子往后把座椅推出去，椅子腿剐蹭地面的声音响起，他的声音也响起：“我不同意。”
“你有什么好不同意的？”于大年站起身，他肩膀宽阔身姿挺拔，此时像是做了决策不容更改的老将军：“我供你们兄妹俩上了学，给你们找好工作，每人一套房子一辆车，又给你们办了婚礼。眼下是我自己的事，你们没权利插手。”
于大年的儿子也要站起来，他妹妹却在一边拉住他的衣袖把他按下去，然后软声劝：“其实来的路上我和我哥都商量好了，爸你要再婚，我们同意。但是能不能做个财产公证，毕竟现在很多这样的事。”
她说完话目光扫过欣珠和她的两个儿子：“我估计欣姨家人也同意。”
包间里的气氛冷冰冰的。于大年叹口气就要再说话，却听到欣珠儿子的声音响起。
那是她在广州工作的大儿子。
“其实我们觉得这妹子说的有道理，”他的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从容不迫：“我妈的财产挺简单的。”他边说边看着弟弟像是在询问，弟弟点头后他继续说：“我在广州的房子是我妈当初给我的首付，所以后来我又在海南给她买了一套度假房算是还钱。这边她住着的也就是个小三室，一百来平，也是我妈的名字，我和我弟都不要。我妈现在是被返聘到社区工作，月薪六千，加上退休金就是一万三。她的储蓄有多少我没有问过，但这十年来我和我弟逢年过节都会孝顺，我妈节俭，应该也能存下几十万。”他说完后笑了笑看向于大年的儿子：“这位大哥，我们没怀疑过叔叔是图钱找的我妈妈，相信你也没怀疑过我们妈妈吧。”

于大年儿子坐着，他的脸憋成了酱紫色。
欣珠的二儿子接腔说：“我大哥说的这些都是实话，我们那里有证件。还有个事，我爸当初跟我妈离婚现在还没有结婚，前一阵见面，说等他走了，他那些都给我妈。所以财产是可能比较复杂一些，要真的需要财产公证，就走法律程序，免得大家心里别扭。不过我们这里的情况是这样，你们那里怎么样？”
这下不光于大年的儿子，就连他自己也不自在起来。
他知道欣珠这些年薪水高，但是不知道她能有这么多钱。
于大年儿子转头看于大年：“我爸的情况我不知道。”
欣珠一直在微笑着看他们说话，如今气氛不再剑拔弩张，她开口说话：“公证不公证的都是小事，菜快凉了，不如边吃边聊吧。”又转头看向她二儿子假装训斥：“把你爸的事抖出来说什么？他的钱我才不要，别给我添堵。”
       
二儿子连忙道歉，把欣珠爱吃的菜给她往盘子里夹。这边于大年的儿子也有些无地自容。
他爸的财产他怎么不知道，存款没多少，房子老破小。如今一提财产公证，看来人家对方才是需要公证的。

一顿饭他吃得灰头土脸，又得听欣珠儿子们聊股票投资获利颇丰的事，真是如坐针毡。
于大年女儿脸上也不怎么好看，好在欣珠会活跃气氛，问她孩子多大了，最近天气太干燥怎么怎么样，递了自己的名片给她，说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找她。
他女儿之前不知道欣珠是儿科医生，此时没了财产担忧，便恨不得搭上这个关系以后孩子生病方便医治，慢慢的席间各位也都有点其乐融融的样子了。
虽然没有一家人的喜庆，也总算不再尴尬。
散场后两边儿女都识趣地让双方父母一起回去，于大年送欣珠回去。路不远，他们慢慢走着。
于大年忽然说：“兜兜转转到了人生最后，原来我配不上你了。”
欣珠知道他是在比较两人财产差距了。
“你配得上。”欣珠说：“老来伴，能找个可心的不容易，扯那些钱啊房啊就没意思了。”
于大年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前面的树枝垂得有些低，他揽着欣珠肩膀往路中间躲。
“你知道我和我前夫怎么离婚的吗？”欣珠想了想说：“那时候我生了病，小肿瘤，住院两周，他一天都没去。忙啊忙，公司忙，朋友忙，这个事那个事，反正都比老婆在医院动手术的事儿大。我一生气，就离婚了。”


于大年停下脚看她，说：“怎么能这样。”
“是啊。”欣珠叹口气：“我那时候就想，当初咱俩谈恋爱时候，我来月经肚子疼，你逃课给我送红糖。后来我去广州学医，我爸从梁上摔下来断了腿，你那时候刚工作，推迟两个月上班，天天往医院跑着照顾我爸。我妈知道咱俩不可能，就没把这事儿告诉我。后来我结婚了她才说，我哭很久。”
于大年心里暖暖的，这事儿他没跟欣珠说过。因为当初的付出是心甘情愿的，就想她的亲人出了事，自己能帮忙就多帮一点。
欣珠抬头看着他，澄澈的眼睛里有点湿润：“咱俩其实是一样的人，钱啊权啊都不太在乎，守住身边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最重要。你说是不？”
于大年伸开胳膊用力把欣珠抱在怀里。他用这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回应欣珠的问题，他如今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多健康几年，好好地守着这个女人。
她要什么他都给。
他有什么他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