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杨朵朵，今年三十二岁，母胎单身至今。
我刚刚挂掉家里邻居刘阿姨的电话，她还是希望我能回去看看我妈。
刘阿姨告诉我说，我妈的精神越来越不正常了，今天早上居然站在我家阳台上破口大骂，要求周围的邻居都能安静一点，不要影响到我高考。
可是大家都知道，我大学毕业都快要十年了，而我妈的记忆却经常停留在我高考的那一年。
“你妈妈这样下去自己危险不说，整日这么闹，反而影响到了要参加高考的孩子们。”
挂掉刘阿姨的电话后，我望着电脑旁边的相框发着呆。
那是一张二十多年前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三个人只剩下我和我妈了。
而我爸那一块原本被她给撕掉了，是我偷偷藏起来，在离家的火车上，一点一点的重新粘好。
相框的玻璃被擦的锃亮，能够照出我的面庞来。
但是相框里的照片满是捏皱的纹路，饱受岁月风霜。
透过相框我看到已是满脸泪痕的自己，殊不知，为了那个女人，我还是忍不住的哭了。
我爸杨永平是个老光棍，又老又穷，还没什么本事。
家里最值钱的家当就是他那破旧的自行车。
上下班的时候骑，娶我妈的时候骑，接我上下学的时候骑。

黑漆早已掉个稀落，只留下残存的初始颜色，倔强的证明着自己还行。
当年爷爷奶奶一夜暴毙，听说是食物中毒，双双死在了家里。
为了料理两个人的后事，杨永平就把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折了现，这才勉强换了两副棺材，将父母草草下葬。
至此之后，杨家变得一贫如洗，人丁单薄，只剩杨永平一人苟延残喘着。
爷爷生前好赌，人是没了，但是欠下的一屁股债还是得由杨永平还。
债主天天上门要债，臊的杨永平在那条街上走路的时候，头都抬不起来。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杨永平替死去的父亲还债，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
家里一件东西都不敢添置，只留下一桌一椅一床勉强度日。
等杨永平还清所有的债务以后，他已经是个三十有六的老光棍了。
没有哪个黄花闺女愿意嫁给这样的一个老男人。
但是我妈愿意。
我妈魏花是个寡妇，和他前一任丈夫新婚不到半年，她的那个男人也不知道是被哪个恶鬼缠身，在从小走到大的路上栽了下去，挂在崖头的藤蔓上，活活给吊死了。
所有人都说魏花克夫，只有中了邪的人才能落得这样的下场，不然那条闭着眼睛都能走完的路，怎么就能让人栽下去。
而这个邪祟就是魏花带来的。

自此之后，魏花成了寡妇，也成了无人敢接近的扫把星。
一个无人敢娶，一个无人肯嫁。
经人介绍后，两人一拍即合的走在了一起，反而成了天作之合。
尤其是那个媒人，觉得自己做成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办成了一件很难得的喜事。
杨永平娶魏花回家的时候，骑着那辆掉了漆，但是被擦得铮亮的自行车，从巷口直直的拉回了家。
街坊四邻都探出脑袋来看，看这个肯嫁给杨永平的寡妇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当大家看到魏花又矮又黑的模样，都躲在门后笑出了声。
难怪呢，丑媳妇配老光棍，绝配。
魏花进门后的第二年就有了我，杨永平别提有多高兴了。
杨家三代单传，可不能绝到杨永平的手里。
魏花怀我的那些日子，杨永平好吃好喝伺候着。
魏花一瞬间从被众人拉踩的扫把星，成为了被人供着的太太，这样的差距，让魏花恨不能回到之前的村子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命就是好，是她上一个男人倒霉，没命享福。
等魏花生产时，杨永平浑身是劲儿的抬着担架，把媳妇送进了产房。
他就像个跳脚的小丑一样，一直在门口走来走去。
直至接生出来的护士告诉他：“生了，是个丫头。”

杨永平瞬间如同一个泄了气的气球似的，捧着和魏花一样黑啾啾的孩子，差一点就给脱手了。
回来的路上杨永平就觉得自己脚都迈不动了。
自此之后，杨永平又成为了街坊四邻的闲谈的话题。
“老光棍，娶媳妇，去了个黑黑的丑媳妇，丑媳妇，生娃娃，生出一个黑黑的丑娃娃。”
每当这个时候，杨永平只会卷起一支草烟，蹲在灶台前抽闷烟。
只有魏花一手端着脏水，一手叉腰的出去骂街。
跟女人们吵，跟孩子们吵。
所以，我就是在这样一个爹不疼妈不爱，周围邻里还笑话我的环境中长大的。
等我大一点的时候，巷子里的孩子没有人愿意跟我玩，只要我出门，他们就会跟在我后面笑话我，笑我是从泥潭出来的丑娃娃。
我回家让杨永平帮我收拾他们，杨永平根本就不理我，每次看到我只有深深地叹息。
找魏花，魏花倒是理我，在我的后背上狠狠几巴掌：“怎么能是个丫头片子，赔钱的货！”
那时候的人很纯粹，纯粹到就连骂人的话都是直言。
包括亲情的诠释都没有任何深意，不爱就是不爱。
杨永平对我唯一的感情就是用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载我上学放学。

我敢又不敢的拽着他的衣角，生怕哪里做的不对，就连这一点亲子项目都没有了，还好，我上了四年的学，杨永平就送了我四年。
等我到了十岁的时候，邻居家新添置了一个照相机，大家都觉得新奇，凑过去看个新鲜。
魏花也十分好奇，不相信就这么一个小盒子能把人装进去，非厚着脸皮让邻居给我们家也照一个。
“咋，多少钱我给你嘛！”
“对，让魏花给钱，她男人的钱都在她手里呢。”
就这样，魏花拉着杨永平和我，非要去照个合影。
周围的邻居都围着看笑话，杨永平全程没有什么表情，恨不得立即离开那里。
而我也和那几个骂我的孩子暗地里打着眼神战，根本没顾上照相还要笑这件事。
全程只有魏花的嘴裂的跟什么似的。
媳妇们又笑了：“你看魏花，浑身上下也就牙白了。”
“谁说的，万一屁股也白呢？”媳妇们哈哈大笑：“老杨啊，你媳妇的屁股白不白呀。”
魏花自然又跟她们吵了起来，杨永平气的拂袖而去。
那是魏花最开心的一天，也是她最悲伤的一天。

杨永平那天实在气不过，不知道自己娶了这个媳妇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便拉着几个工友去喝闷酒。
工友们笑着问杨永平，既然觉得丫头没用，那就再生一个小子呗，反正媳妇一直都在。
杨永平臊的摆了摆手：“我不怕你们笑话，我一想到魏花生下来的孩子，我就……我就不行了。”
工友们哈哈大笑，到底是魏花的问题，还是杨永平的问题。
那日大家都喝多了，喝到最后就因为杨永平这事打了起来。
玩笑开多了就成了闹剧，到头来闹出了人命。
杨永平当场死亡，几个参与打架的人也都被判刑入狱。
一下子，魏花又一次的成为了寡妇，带着我孤儿寡母的，遭受更大多的非议。
“魏花果然就是扫把星，克死了第一个男人，又克死了老杨。”
“我觉得是他家的丫头，哪有孩子长的这么丑，肯定是煞星投胎。”
这个时候魏花再也不敢出去和她们理论了，就连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命数有问题。
自此之后魏花再也不与别人多说一句话，但是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我的身上。
杨永平死后，魏花到处找活计，再怎么着她还有个我要养。

什么浆洗缝补、挂菜、卖水果，这些活她都做过来了。
最后在一个小卖部稳定了下来，帮老板上货，打扫仓库。
魏花每日冲我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要不是你，你爸能死吗?”
本来我就因为儿时的嘲笑，对所有的人都有敌意。
如今再加上亲情的缺失，和魏花对我的言语攻击，让我也变成了一个最喜欢恶言相对的人。
魏花说：“要不是你，你爸能死吗？”
我说：“要不是你这么丑，我能丑到气死我爸吗？”
魏花说：“你爸就是你克死的！”
我说：“是你连着克死了你两个男人！”
魏花说：“你爸死了，你必须养我！”
我说：“你为什么不跟我爸一起死！”
唯一相依为命的两个亲人，整日就这样恶言相向，恨不能用吐沫星子淹死对方。
后来我们才意识到，外界对我们的恶意没有了，之后的恶意却都是来自唯一的亲人。
街道改造的时候我们的巷子拆迁了，那个时候我也上高一了。
搬家的时候，隔壁邻居悄悄把我拉了过去，把那张一直没能送过来的合影，也是我们家唯一的全家福给了我：“我怕你妈伤心，所以一直没有送过来。”

看着面无表情的杨永平，目瞪别处的我，还有笑的跟朵花似的魏花。
我只觉得鼻头一酸，却是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魏花的这个笑容，我只见过那一次，自此之后，全部都是如同一个鬼刹一样对我的恶言恶语。
而我也在魏花的影响下变成一个脾气暴躁，性格古怪的人，虽然没什么朋友，大家也不愿跟我接触，但是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老师不止一次的叫魏花去谈话，希望她能把我抓点紧，千万不能松懈。
“你是说杨朵朵很有可能被保送？”
“对，这几年一定要抓紧，只能进步不能退步。”
魏花回家之后不是鼓励，也不是表扬，而是凶狠的威胁：“保送可以免学费，如果你考不上，我不会给你一分钱，你还得想办法把我养上。”
“你等着我养你，我出去后一定不会来。”
魏花气的摔了我的书，夹在书里的合影掉了出来，魏花当即把我爸那块撕碎，然后揉烂了相片。
“不许再想这个人，我就是被他害成这样的。”
看着魏花又丑又狰狞的面庞，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考出去，远离魏花。

我们分到的拆迁房是新盖的楼房，不过对于我家来说，街坊四邻没什么去区别，都不怎么打照面。
而我也想忘记过去，安安心心的过完这几年，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魏花一点也不消停，在我参加高考那一年，逢人就吵：“我家朵朵是要被保送的，你们能不能安静一点。”
“谁要吵到我家朵朵的学习，我跟谁豁命。”
明明是母亲的善意，但是在我们相处模式下成为了让我最感到羞耻的一件事。
那一年，我又回到了出门低头走的状态，只求赶紧结束这一切。
后来我考进了南方的一所重点学院，每一年我的奖学金足够负担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再加上兼职赚的钱，我再也没有问魏花要过一分钱。
准确来说，我再也没有回过家，包括过年。
一想到魏花辱骂我的嘴脸，我就恨不得跟她断绝关系，那哪里是个妈呀？
之后我被分配工作，去了一家不错的单位。
我简单的做了个规划，只要五年，我一定能在那里站稳脚跟。
在我毕业的三年后，魏花突然打来电话，问我要钱，说她找了个男人。
我给邻居刘阿姨打了电话询问情况，刘阿姨告诉我说：“其实你妈挺可怜的，你走的这几年她都是一个人生活，我们也希望她能在找个伴，你不想回这个家我们也都理解，可再怎么着，你妈只有你一个人啊。”

我也不想多问，便给我妈汇了点钱，而且每个月都会按时打钱回去。
再怎么着她的确对我有养育之恩，我这也算是报答她了。
但是没过多久刘阿姨又打来电话，说我妈被骗了。
原来我妈找的那个男人就是打牌认识的一个小伙子，看我妈好哄，便以要跟她结婚为由，搬进了家里。
大家都说要让她找一个靠谱的，可我妈就是不听。
我妈供吃供喝不说，还给他钱花。
我当时一听这话就觉察到不对劲儿，说不定我给我妈的那些钱也被那人给骗了。
当时正逢腊月，我也有好几年没回家了，正好借着这是回家看看。
可谁知我一进门就看到那个男人和我妈坐在沙发上，我准备报警，我妈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热水就泼到了我身上：“你给我滚，你个不孝女！”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过家，我妈就算死了我都懒得管。
我在我妈的影响下，我脾气差的要命，哪怕是身边的好朋友我都往死里怼。
有人问我：“其实你人挺好的，为什么就不能改改这个脾气呢？”
很多次我想改，可是改不了。
幸好有几个知心的朋友一直陪着，不然我真的要孤独一生了。
长这么大我也没有谈过恋爱，我抗拒婚姻，抗拒社交。

也害怕自己的脾气会吓走别人。
当时我看《都挺好》的时候，苏明玉在公安局骂苏大强的时候，苏大强竟然把苏明玉看成了她死去的妈。
那时候我也才意识到，人终究会变成你最讨厌的模样，因为那也是你最不喜欢的自己的样子。
而我就变成了我妈的样子。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回去看看我妈的时候，刘阿姨发来了一长段信息：
“朵朵啊，你刘叔叔去世之后，我经常去你家和你妈妈聊天，她告诉我，她之所以那样对你，是因为她也痛苦啊，连着死了两任丈夫，她能把这些委屈给谁说，也只能把脾气发给最亲的人。
人无完人，有时候情绪上来，真的很难控制。
这也是她对不起你的地方。
关于她被骗的那件事，是因为她太孤独了，太缺少陪伴了。
就像有的老人为什么会被卖保健品的人骗，就是因为至少他们愿意对那些老人掏心掏肺，喊爸喊妈的哄着。
那天大年三十她赶你出门，是因为她正在跟那个小伙子谈判，她不希望那个小伙子知道还有个你，不然她怕会牵连到你。
你有没有发现，你毕业之后你妈没有问你要过一分钱，知道你工作了几年她才开的口，其实也想借着机会听听你的声音。”


我知道我妈最近的状态很不好，经常会想到以前的事情。
所以我一直拜托刘阿姨帮我照看。
其实她说的这些等我长大了以后我都能明白，可是这么多年的纠葛，我始终迈不过这个坎。
我还记得小时候我妈在巷口骂街的时候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的孩子才丑呢，告诉你，我家朵朵就是凤凰，以后比你们谁的孩子都飞得高。”
看着那张老相片，我看着照片中笑的跟朵花似的魏花。
我问杨永平：“你说，我到底要不要回去，我们两个究竟是谁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