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翠下了夜班，刘天柱正捧着她爱吃的叉烧包在厂门口等她，俩人手拉手回到家。
冬天的南方，湿冷湿冷的。
刘天柱打了一盆热水，两人面对面，吃着叉烧包，在一个盆里泡脚。
“翠儿，”刘天柱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好像下了很大决心，又开口道：“下个月合同到期，我不想在服装厂当司机了。”
“为啥？你们老板不是挺信任你的吗？”
“老板就算再信任我，一个司机的工资也就那么点，都不如你挣得多。我想自己做点小买卖，多赚点钱，让你过好日子，这样见我老泰山的时候，我腰杆也能硬点不是？”
“可是做买卖太辛苦了，你那腰本来就不好……”
“没事，腰疼了你给我捏捏不就行了，咋的，不想管啊？”刘天柱刮了下李翠的鼻子，笑着打趣。
“管！我还指着你陪我下半辈子呢，哪舍得不管。”李翠也笑着应了。
结婚这几年俩人省吃俭用，连孩子都没敢要，费劲巴力攒下了几万块钱。原本打算再多攒点就一起回刘天柱老家，盖几间新房，种点果树或者大棚蔬菜，再也不用看人脸色过日子。

可是李翠知道，刘天柱既然开了口，一定是已经把这事在肚子里来回来去翻腾了好多遍了。
她不忍心让他失望，就豁出去试试吧。
      
刘天柱是李翠单位隔壁服装厂的司机，比她大三岁。
两人的相识很经典，也很老套，还有点乌龙。
李翠有一天下夜班，到服装厂旁边的巷子里抄近路回住处。走到一半就发现后面有个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慌忙加快脚步。却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也变快了，而且不知何时变成了两个人！
就在脚步声逼近李翠身后时，她一边大喊着“救命啊”，一边两手抓着手里的包，劈头盖脸往那两个人身上砸。
刘天柱刚刚追上那个跟着李翠的流氓，肩膀就挨了两皮包。
他忍着痛把流氓撂倒，用膝盖压住，然后一只手抓住了李翠的皮包，大吼一声“别打了！”
李翠被吼得吓一跳，定睛一看，呀嘿，这俩坏人咋还自己掐上了？
刘天柱揉着被打疼的肩膀，训斥李翠：“多大的人了，一点自我保护意识都没有。这巷子路灯这么暗，你也敢走？今天要不是我，你就吃大亏了！”

李翠惊魂未定，眨巴眨巴眼，好像在消化他刚才说的这一串话。
刘天柱无奈，又吼一嗓子：“看什么看，快报警！我快压不住了！”
“哦哦，好。”李翠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拿出手机报了警。
从派出所出来，刘天柱说：“这大半夜的，你一个女人家太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嗯，好，谢谢。”李翠赧然一笑，刘天柱看得失了神。
因为这次“英雄救美”，李翠对他心存感激，知道他一个人住又不会做饭，就经常给他带点自己做的熟食，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
一年以后，俩人领了结婚证。
 
刘天柱是个痛快人，既然决定了做买卖，就风风火火地张罗起来。
服装厂老板念着天柱跟随自己多年任劳任怨，主动邀请他经营本厂生产的服装，给他的价格比给别人低了一成！
货源解决了，接下来又找摊位、办执照、做招牌……李翠想帮忙，可自家男人哪一样都不用她插手，让她只管收钱管钱就够了。
两个星期后，“翠记服饰”的招牌在大学城附近的市场里挂起来，李翠当上了老板娘。

看着招牌上自己的名字，李翠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终于有自己的生意了！虽然只是个摊位，起码是个零的突破啊！
从这天起，刘天柱每天骑着一辆二手三轮车在城内穿梭，风雨无阻。早晨去夫妻俩住的出租屋附近的早市摆地摊，下午又穿过半个城去大学城市场守摊位。
阴天下雨的日子，刘天柱晚上回到家，就着蒜泥和芝麻酱，吃一碗自家媳妇现做的菠菜羊肉面，然后趴在床上让媳妇拿热水袋敷敷酸疼的腰，从里到外那叫一个熨贴！
李翠给他按摩肩膀，他就恶作剧地对媳妇吹气，那股子大蒜味熏得李翠下狠手掐他。
李翠还在流水线上工作，有时候不上夜班，就陪着刘天柱一起守摊位。
她开朗机灵，嘴又甜，不管是大姑娘小媳妇，还是七大姑八大姨，都让她哄得笑容满面，恨不得多买一件。
刘天柱实诚，本着薄利多销的原则，从不漫天要价，留下不少回头客。
“翠记服饰”渐渐有了口碑和名声。
手头宽裕了，刘天柱这榆木脑袋也突然开了窍，以前赚了钱只知道如数上交，现在还学会给李翠送礼物了。今天一件新衣服，明天一双新鞋子，款式和颜色都特别漂亮，衬得李翠整个人都洋气了不少。
有一次他托人买了一整套高级化妆品，李翠心里高兴，毕竟是女人，怎么可能不爱美，但嘴上还是数落天柱败家，好容易挣点钱都祸害了。

天柱也不拆穿她，“吧唧”一口亲她脸上，豪气地说，我媳妇必须美美的，翠记还靠你这个老板娘撑场面呢！
李翠嗔怪地瞪他一眼，人家都说，男人有钱就变坏，你现在油嘴滑舌的，是不是也学坏了？
刘天柱一愣，继而大笑。
小两口的日子虽然辛苦，却像那秋天的柿子，红火，甜蜜。
李翠28岁那年，俩人贷款买了一套小两居和一辆面包车，还在小区附近租了一家店面，从此告别风吹日晒。
 
正当两人在发家致富的大道上撒丫子狂奔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这天，大雨倾盆，刘天柱不顾李翠的劝阻，去服装厂进货。
车开到郊区，因为大雨影响视线，刘天柱发现前方有行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刹车。他情急之下急忙右转，面包车冲下路面，翻倒在路边的农田里。
醒来时，刘天柱看到的是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和李翠哭肿的双眼，右腿膝盖以下的裤管空空荡荡。
全身多处骨折，右侧小腿截肢。
刘天柱蒙着被子哭了一场，默然接受自己成为残疾人这个事实。
为了支付医药费、轮椅、义肢和复健费用，李翠卖掉房子和车，把店面和存货转手。
每天晚上，李翠就在病房里打地铺，早晨伺候刘天柱洗漱完毕、吃过早饭，看他打上点滴，再出门买菜。

以前的一个女工友结婚后住在医院附近，她就借用人家的厨房，给丈夫熬汤做菜。
为了省钱，她买菜买肉只买一人份，自己经常是馒头蘸菜汤，给刘天柱送饭时就说已经吃过了。
受伤以后，刘天柱变得不怎么爱说话。李翠经常一边给他按摩，一边给他讲买菜时听说的趣事。
有一次，李翠说了很久，刘天柱都没有出声，只是看着吊瓶里不断滴落的药液发呆。她也不说了，停下手，静静地看着他。
又过了许久，久到李翠以为刘天柱今天不准备出声时，刘天柱慢慢把头转向她，囔着鼻子说，翠儿，咱们离婚吧。
李翠的心狠狠哆嗦了一下，故作轻松地笑笑，咋的，还真找着年轻漂亮的了？我跟你说，想都别想，好男人太少了，我必须得占住手里这个。别人想要，没门儿！
刘天柱却笑不出来，躺平，用被子蒙上了头。
病房里弥漫着一个男人的绝望和排斥，还有一个女人的哀伤与坚持。
许久之后，李翠又开始按摩，轻轻地说了一句：“柱子，等你出院，咱们要个孩子吧。”
刘天柱没说话，眼眶却红了。
他出院时，李翠已经瘦了两大圈。
他们又回到了出租屋，比原来那间还要小。
刘天柱看着消瘦的妻子，突然开始疯了似的抽自己嘴巴。

他一直没敢问李翠，哪来的那么多钱救治自己。现在都明白了。
李翠把所有能变成钱的，都卖了。
李翠吓一跳，冲上去摁他的手，被他挥开。紧接着，他又摇着轮椅把自己的头往墙上撞，明摆着不想活了。
李翠死死抱住他，哭喊道，柱子，你别吓我。
刘天柱两眼血红，翠儿，我对不起你，咱们离婚吧。
李翠一边摇头一边哭，你别这么说，这是意外，咱们一起把这个坎迈过去就行了。
刘天柱两手抱着头呜咽，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对不起你。
李翠抱着他，柱子，别说了，别说了。
第二天，刘天柱给李家打电话，拜托李家人劝李翠离婚，被老岳母臭骂一顿。
“当初答应翠儿嫁给你，是看你人踏实上进，兴许能让翠儿过上好日子！你倒好，做个买卖还把腿搭进去了！我苦命的闺女哟，怎么就遇不上个靠谱的男人呐……”
刘天柱没听清岳母后面都嚎了些什么，只记住了自己那一刻的懊悔与难堪。
 
刘天柱最近很不对劲。
虽然不再提离婚的事，可他经常拿着手机半天不撒手，发现李翠在看他时，眼神有明显的闪躲。

李翠觉得刘天柱有事瞒着她，但是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她了解这个男人，忠厚老实，从无坏心。
况且，他现在连门都出不去，有坏心也办不了坏事啊。
这天，婆婆早晨六点半骂开了李翠家的门。
“你个扫把星！害得我儿子没了腿，还想算计我棺材本！天底下怎么有你这么恶毒的女人，我要让我儿子跟你离婚！”
李翠被骂得愣在那反应不过来，刘天柱则看着不请自来的老娘暗暗叫苦，这下什么都瞒不住了。
原来，刘天柱受伤之后，李翠要照顾他，辞了流水线的工作。为了负担两人的生活，她只好去建筑工地干活。
她一个女人，力气有限，工钱少，晚上还要去夜市的大排档当服务员，凌晨一两点钟才能回家。
刘天柱既心疼又无奈，没办法，两个人总要吃饭，只恨自己无能，连累了媳妇。
这天，刘天柱看微信朋友圈的时候，发现他给李翠买化妆品时加上的那个女老板发了一条广告，说是家中有事，要将手里一个小美容院转手。
他心里一动，要是媳妇能从事美容业，总比当建筑工人和大排档服务员强多了，起码不用风吹日晒，也不用辛苦到大半夜。
这家店他知道，已经开了好几年，有不少回头客，货源和店里的技师也都比较可靠，正是赚钱的时候。

而且老板人品不错，店里用的产品都是有质量保证的，媳妇用的时候小脸白嫩白嫩的，让人看着就心痒痒。
可没想到女老板居然要把店卖了，还这么便宜。说是老家父母生病需要她回去照看，但这病生得着实有点凑巧。
刘天柱考虑了好几天，怎么都觉得这个机会很难得。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紧接着又犯了难。
虽说店面到手就能赚钱，可要买过来是要真金白银的。
他把自家这点家底算了又算，连零头都没有。
左思右想，他跟自家老娘开口借钱，谁成想捅了马蜂窝，老太太直接跨省杀过来了。
 
李翠扶额，敢情你天天躲躲闪闪地抱着手机就是咨询这事来着。
刘天柱老老实实点头，嗯，我寻思打听明白了再告诉你，万一是骗人的，不就白高兴了吗。
他转头看着老娘，妈，我跟您借钱这事，翠儿根本不知道。您刚才骂得太难听了，要不是翠儿日夜照料，我没准都活不到现在。您这叫不讲道理，得道歉。
他娘气得翻白眼，你个白眼狼，就知道向着你媳妇。
那行，您别道歉，我真跟翠儿离婚，到时候您养活我，伺候我穿衣吃饭洗澡上厕所行不行。
他娘刚想说“行”，转念一想，自己是心疼这大儿子不假，可是老家地得有人种，小儿子两口子放在老家的俩孩子得有人照看，自己这次出来是托了邻居家，可人家也不能长期管自己家事啊。

这个“行”字到底没能说出口，她也意识到自己确实错怪了儿媳妇，扭捏着说了句“对不起”。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手里的钱给你爸买药吃都不够，真没法借给你们。
刘天柱刚想问我结婚前让您老人家帮我存的钱呢，被李翠摆摆手制止了。
李翠扶着婆婆坐下，问丈夫，你真觉得这事可行？
刘天柱又点头，嗯，我都了解差不多了，她们家用的产品和技术现在挺流行的，服装厂老板有个侄女也干这个，说生意很好。不过咱家这条件，要是不借钱，真拿不下来。
李翠沉思了一会儿，妈的养老钱不能动，岁数大了手里不能没钱。这样吧，我找工友们借点。
半个月后，李翠接手了美容院，一切事物照旧，除了她这个新老板。
白天，李翠在店里服务客户，推销产品，刘天柱在家里操作电脑，通过抖音、微视等互联网平台吸引客源。
晚上，两口子躺在被窝里，你给我按按腿，我给你揉揉肩，聊天说笑，互相鼓励。
这两个人就像两个互相咬合的巨大齿轮，缺一不可，带动着生活重新运转起来，虽然有些缓慢，但是从不停歇。
阳光明媚的时候，李翠会放下手里的业务，扶着刘天柱在楼下散步，或是一起去附近菜市场买菜。

刘天柱习惯了义肢，李翠也长胖了不少，无论什么时候，小两口的眼中都是彼此，脸上总有笑意。
两年后，李翠生了一个女儿，一家人的生活也再次红火起来。
他们搬出小房子，租了一间小两居，其乐融融，幸福满满。
 
李翠娘问过女儿，为啥一定要跟着刘天柱受苦。
李翠说两口子就该同甘共苦，哪能一有难处就各奔东西呢。再说了，我遇到这种事，刘天柱也万万舍不得抛下我。
刘天柱是穷，但是有一股不服输的信念和脚踏实地的干劲，更重要的是，他想让我过上好日子才这么拼命。
李翠娘咂摸咂摸嘴，说句我闺女命苦啊。再也没了话。
其实，李翠还想说，在刘天柱身上，我能看见亮光。
因为这股子亮光，她愿意把刘天柱当初与美容院女老板的那点似有若无的暧昧埋在心底。
在“翠记”正红火的时候，刘天柱跟着服装厂老板出门应酬，结识了女老板，两个同在异乡打拼创业的人，自然而然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感。
一个心存欣赏，一个由衷敬佩，两人越走越近，但是谁也没有挑明。
刘天柱心里，李翠的分量还是沉甸甸的，轻易无法取代。所以他跟女老板关系越好，对李翠就越愧疚，越发钻窟窿盗洞地对李翠好。

女老板对此心知肚明，她自己虽然情路坎坷，也不忍心让这样一个善良贤惠的女人受伤害。
刘天柱出事那天，是因为女老板找他帮忙，他才下决心冒雨出门。
李翠没想到的是，女老板会主动找上自己。
她说虽然我没真正做对不起你的事，但是刘天柱受伤多少和我有关。我佩服他，也佩服你，知道你们现在不容易，反正我也打算回老家，不如把店卖给你们。钱你们可以分期给，我相信你的人品。
两个女人对视了几秒，彼此都坦荡直接，李翠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
面对现实的残酷，意气用事最是无用，还不如想办法把日子过好。
李翠提了一个条件，不能让刘天柱知道自己已经知情，否则两人之间就再也回不去了。
女老板笑着答应，好。
 
李翠在心中深埋着一个愿望，就是先用美容院多多赚钱，等她还清了欠女老板的钱，就把店转出去，换个地方开服装店，继续当“翠记服饰”的老板娘。
她不是圣人，就算在心里原谅了刘天柱，也始终会介怀这段往事。
让一切回到原点，最好不过。
其实她做过最坏的打算，就是万一自己过不了心里这关，会跟刘天柱离婚。

不要婆婆的钱，也是本能地不想跟他们家的人有过多牵扯和纠缠，这样自己离开这个家的时候，能走得干脆利落。
只是没想到，事情真的就这样翻篇了，李翠惊奇地发现，无论是自己还是刘天柱，都聪明地选择了未来，没有陷入过去的泥潭。
那天收工很晚，电动车没电了。李翠就慢慢地走着回家。
飘忽的街景和灯光犹如放大的小桔灯，每个人都如同一只小小的蝼蚁在温暖的光线中倔强地爬行。
心底似乎被什么软弱的东西轻轻推了一下，李翠终于流下了热泪。
李翠想起和刘天柱谈恋爱的时候，她们厂不远处就有一条望不到头的铁轨，两边开着紫色的野花，刘天柱吹着好听的口哨，两人牵着手往前走。
那个时候她以为两个人的爱情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啊，一直往下走就行了。
她从来不知道过日子是多么务实的事情。她并不比谁高尚多少，她只是学会了权衡，忍耐，理解，给予，宽宥，妥协，还有珍惜。
虽然后来知道刘天柱和女老板有些走了心，他出车祸也和女老板脱不了关系。
可她和刘天柱相识成婚后，俩人受苦受累相互依赖想把日子过好的那股蛮劲儿，支撑着她在刘天柱出事的那段岁月里坚强前行，而且逐渐成为一种融入血液的惯性。


就凭这一点，她就有和刘天柱一直走下去的信心。
反正这一年四季，有热就有凉，有黑就有光。婚姻里刮刮风，淋淋雨，都算得了什么呢？
凡事舍得下力气，用到心，她李翠还真不怕这以后的日子过不好。